
天國很遠,這封信不知何時才可寄到妳手中。
昨夜翻看舊相片,每張都有妳的笑容。妳,其實不多笑;有時,還挺嚴肅。
中六那年,我偷偷摸摸報考了理工的設計系,不幸在走廊給妳逮住,二話不說就拷問我:「你不想上大學嗎?」手上的幾頁影印紙已捲成了一支棒,敲到我尷尬的頭上。「老師,我真的想讀設計呀!」我多麼的想抬起頭對妳說。但妳知道嗎?面對着妳——看着我長大和對我抱有的期望的人,我的勇氣一下子就變了臉,只剩下空洞的咀巴。雖然預科畢業後我仍然進了設計系,但假如沒有妳當日的「阻撓」,我便沒有機會問多自己一次,這個選擇不會是假喜歡真逃避吧?
妳就是經常橫空而出,要我走避不及,手足無措。一個正午,妳將我從悶焗的課堂中叫出來。有點恍惚的妳,着我午飯後獨自一人去參加英文朗誦比賽。天啊!妳要知道我是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港島東區的十四歲少年,突然要由柴灣趕去彌敦道的聖安德烈堂,太嚇人了吧!況且連月來那一次又一次在家政室在實驗室在課室的朗誦操練中,迴盪在空房裡的妳我的熱鬧聲,已經告訴了到比賽的時候妳很自然會在我身旁。事到如今,我的恐懼不斷升温:我沒有手錶,怕遲到;沒有路線圖,怕迷路;沒有妳,怕得要死!我慌慌張張的邊走邊問,當聽到有其他學生在偷笑我口袋上的佛教校徽是納粹黨徽時﹝當然,偷笑的應該是我﹞,才醒覺已經到了「龍蛇混雜」的比賽現場,同時又發覺那篇要朗誦的詩已經在趕路中跌掉個七零八落。美君老師,那一次我沒有得獎但也沒有失望;因為妳給我機會學懂要走出去,要有勇氣去面對孤獨和無常。
然而,我英文詩沒有多念幾篇,到今天英語仍然未有學好;至少,比不上妳寫的揮灑說的清徹。這亦是我當時不明解妳為何會選我去朗誦比賽,後來在我大學一年級的暑假,又聘我到妳家替妳侄兒補習的原因。
為防妳頑皮的侄兒知道我們在對他的表現評頭品足,妳又一次突如其來,用英語和我對話。當妳的侄兒以為我們在「學術交流」而慌悶離場時,我正在享受着妳的驅策和鼓勵。晚飯時,在吃着妳試做的可樂煮雞翼,還未有太多煮食經驗的我,雖然搞不懂雞翼上的「可樂味」究竟往那裏跑的同時,已隱隱的了解到煮食絕對是一種創意活動。不過,還是妳的丈夫——在大學當講師的劉先生——帶起了晚飯的高潮。他對那些公營機構政府部門的混帳作連珠炮發的聲討,直聽得我熱血沸騰,心想將來跟着當一個大學講師也實在不錯,口誅筆伐要比拳打腳踢厲害得多啊......「他很兇,對吧?」妳帶點俏皮的温柔話,不需用勁就逗得我們一壯一少都笑了,軟著陸到家常便飯的當下懷抱之中。那夜,我留了宿。陌生的床一早就將我弄醒,在靜悄的客廳中我看到陌生的妳,帶着耳筒,用手指和腳尖在電子琴上起舞。妳說正在重新認識一個舊朋友。然後,家人一個個起床,妳又高高興興的去做回一個母親,一個抱着小女拖着小兒去送別要在星期天加班的丈夫的賢妻。老師,我實在不知道妳怎麼能夠把這堆角色和自己都一一照顧得妥妥當當,還有力量去為我這個舊學生,正為下年學費四出張羅的事想出一個好辦法來。但這一切現在都明白了:因為妳的心比別人濶——容得下一個又一個的生命,在妳的保護下成長。因此,妳能夠在病痛中仍然堅執地回來為我們上課,又能夠適時地放手讓我們去發掘自己生命的軌道。
美君老師,今次妳突然離別,妳到底又要教我些什麽呢?我看着妳靈堂上播映着一幅接一幅的老照片,就像看見昨天妳在彈琴的背影,聽着妳和其他生命一起譜奏的無聲交響曲,還有,妳和病魔一起跳着的莊嚴舞步。
這封信恐怕要遲到了,請妳收到的時候,叫星星代妳笑一笑吧!這樣我就安心了,因為,即使在多雲的夜裡,我總會認得出妳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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